不同的方案,越是复杂的,越是依赖于整支队伍的能力,依赖团体的力量。陆烬轩在其中需要付出的战力越小,战斗参与度越低。
李征西官拜一省总督,熟读兵法,从军多年,作战经验丰富,他一听就知道这两个方案都是纸上谈判,天方夜谭,几乎没有操作性可言。
所以这些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争论的目的并非只能是说服对方。
说服一个与你意见相左,并据理力争——拥有明确且坚定立场的人非常难。而说服旁观者就不一样了。
陆元帅在议会跟议员扯皮时从来不指望说服反对者。政客们很少把时间浪费在说服反对者上面,甚至也不会关注己方的支持者,他们只会将精力投注于拉拢立场不坚定、左右摇摆的那群人。
他们寻求支持者,不是寻找志同道合者,仅仅是要得到支持——选票本身。
陆烬轩讲得天花乱坠,故意搞得花里胡哨,什么梯次冲锋啊、在高地建火力点啊,再时不时夹杂启国人听都没听过的军事术语,都是讲给旁边这些士兵们听的。
否则他为什么不跟李总督找个帐子商议?
谁家将军元帅搁士兵堆里坐下就聊作战部署的?不怕走漏消息?不怕一言不合吵起来了让下面士兵看笑话?
陆烬轩故意当众引着李征西聊这个,首先便是激起对方的火气。在最初的分歧中,对方大着嗓门的一吼正式吸引了周围休整的众士兵注意和好奇。
然后是双方的据理力争,逐步进行到陆烬轩诱导思考,塑造自己英明的形象,唬住大家后才是“炫技”。聂州军个顶个文盲,连将军级别的都不一定熟读诗书,何况底下士兵?
陆烬轩用这些“高深”的话术洗脑众士兵。
大家听不懂,要么根据李征西的态度认为他在胡说八道,要么觉得他厉害。
而大家将如何想取决于他在接下来的争锋中能否占上风,取决于他是否能压制住李征西。
“我还有最后的方案。”陆烬轩将手按在腰间,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支手枪。
大家都随着他的动作注意到了它。
这把枪是陆烬轩仗着巡抚身份从聂州守军武器库里强行要来的。李总督不想得罪人太狠,懒得费口舌,一把枪送也就送了。何况人家口称用来防身,聂州如今的情况确实混乱,给他是道义。
“我带二十精锐,配二十条步枪,每人六十发子弹。夜晚上山,找到对方窝点,黎明偷袭。我认识上山的路,其他人只管跟着我走,开打后见人就杀,其他什么都不用考虑。”陆烬轩用锐利的目光直视李总督。
“你在说痴话?”李征西如同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二十个人,哪怕是偷袭怎么打得了几百号人?你前面才承认消息有误,清风寨可不止三百人!别胡说八道了,我这就下令调兵,等调集到一千人再做打算。”
聂州总督不欲再和人玩什么打仗游戏,扭头就要召传令兵来,忽闻身侧卫兵惊呼。
“部堂!”
李征西回过头。
“砰——”
转轮枪巨大的响声震耳欲聋,引发李征西一阵耳鸣。
陆烬轩盯着他身后,慢条斯理拨动转筒道:“六十米,一只鸟。”
众人愣神。
前天才和陆烬轩一起洗衣服唠嗑的一个小兵猛地醒神,拔腿跑向李征西背后几十米开外的树丛,众人只透过草木空隙隐约看见他弯着腰在地上寻摸什么,没一会儿小兵手里拎着个东西狂奔回来。
“部堂!是鸟!真的打着了!是只小雀儿!”小兵脸上满是震撼,目光灼热地望着陆烬轩。
年轻气盛的年轻人最是慕强。朝廷给聂州军配了百十条步枪,为了给这些枪配对上合适的人,李征西在军中做过选拔,枪是什么,有多难使大家心里都有数。
而这位从京里来的文官起手瞬发,竟能精准打中五六十米外树上一只小麻雀?!
这是怎么做到的?
太厉害了!
陆烬轩波澜不惊,将枪收回腰间。
人类当然做不到。
不用瞄具零帧起手?
当然是因为陆元帅用了精神力辅助瞄准啊!
他也不是抬手就打,而是先用精神力观测,确定了目标,判断射击角度后才动手的。
生存于虫族盘踞的星系,与虫族和星兽争夺生存资源的星际人演化出精神力,就是为了战斗。
“大家不要误会。”陆烬轩勾起嘴角,褪去了温和的假象,杀戮锻造的骨血里渗出透骨的杀伐之气,“我不是文官。我也是从战场,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的。”
陆元帅的发言震撼人心,他的笑令人脊背发凉。
“李大人,清风寨匪徒企图抢劫赈灾银,这不是剿匪平叛,是追缉罪犯,这事归我管。你部——聂州守军必须听我命令。”陆烬轩不看李总督了,偏头看向其他人,“整队,自愿原则,愿意跟我今晚上山的人自己出列。”
众人不敢起来列队,也不敢不理陆烬轩,一个个犹犹豫豫把视线投向李总督。
低头望见一张张犹疑的脸孔,李征西骤觉心上压了块巨石,呼吸间的空气仿佛是黏稠的,难以吞吐。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终于明白了!
陆烬轩今天真正与他争的不是如何剿匪。
是话语权,是在士兵心目中的权威。
当他亲手带的这群兵因为陆烬轩的命令而露出犹疑时,当大家把他和陆烬轩同时放在称的两端,开始思考应该听谁的话、要不要听陆烬轩的话时,作为聂州军总督的他就已经输了。
他沉默着看向今日争论的胜者。
陆烬轩冲他挑眉而笑,“大家好像不太信我。没关系,我可以立军令状。这一战不能端掉清风寨,我把命留在聂州。”“好!”
“白大人真汉子!”
兵众哗然,拍手起哄,除了亲信卫兵,众人根本不再顾及总督。
李征西心如坠石。
*
日暮之时,陆烬轩率二十勇士整装出发。
夙夜潜行,陆烬轩不让大家负重太多,一人一条步枪、一把刀、六十发子弹,不戴护甲,尽量轻装行动。
陆烬轩将二十勇士带离大部队,临入曲盘山前,他严肃地对他们说:“信任我吗?”
出于自愿跟陆烬轩来的人即使不信任他也不会故意抗命。
大家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
“你们应该信任我,我不是什么钦差,我是你们的战友、兄弟。我们一起上战场,执行任务,只有我们互相信任,互相扶持才能一起活下来。我在前面带队,把后背对着你们,我不防备你们把枪口对准我。请你们也要相信我的眼睛,相信我的判断和指挥。”
“我、我们当然相信白大人你。”
“其实我就是想建功才跟着来的。要是真成了,我活着下山,我也要当个百夫长。”
“没志气!就咱们这功劳,够当千户了!”
“嘿嘿。”
“我没想那么多。我没读过书,听不懂那啥兵法,之乎者也的东西。但我听白大人讲的,觉得特别在理。总督大人说行不通应该有他的道理吧。我是不懂啦,我就觉得白大人也没错。”
陆烬轩扫视众人一圈,“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们只能听我的命令,我说走就走,我说停就停。不要问为什么,不要擅自说话。我命令谁开口再开口。明白吗?”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然后才不整不齐回答:“明白明白!”
陆烬轩冷脸皱眉:“不整齐。只用回答‘明白’。小声说话,重来一遍,明白吗?”
“明白!”
“很好。现在列队,按身高从高到矮,排成一列纵队。”
李总督带兵讲究军纪,列队这事大家熟,一下子就列好了队伍,二十个面对陆烬轩竖着站成一列。
“队首过来。”陆烬轩把排队首的人喊到面前,凑到人耳边低声交代,“我接下来的话你一字不差,耳贴耳传给后排。上山之后,不要私自开枪。我左手打手势,就是偷袭。我用右手,就是用枪。队尾到我这里复述。”
士兵两眼发直,摸着脑袋回队伍。
没有经过训练的众人哪可能头一次就准确完成这种模式通讯。而且陆烬轩不止让他们传话,连手势也要一道传。大晚上的,大家点着幽暗的煤油灯,在树林子里边喂蚊虫边窃窃私语。
“……左手是头,用右手就是抢?”
“左手是偷人,右手是抢人!”
“左手是偷袭,右手就是枪!”
……
“左手打手势,就是偷袭。我用右手,就是用枪。队尾到我这里复述!”
折腾了好一会儿,队尾士兵终于经过同袍们五花八门的口音障碍,正确复述了陆烬轩的命令。
经此一遭,“服从白大人命令”像钢印一样深深烙在二十个人脑子里,同时这二十个临时凑成组的人也把前后的队友认熟了,掌握了一定的与队友沟通的方法。
至此,陆烬轩的准备工作才算完成。
二十个人。
足以撬动五千人的聂州守军。
*
黎明之晖光穿破云海,天空一点点被晨曦照亮,阳光渐渐洒满大地。
旭日东升,枪声断断续续响彻曲盘山。
其间夹杂几声炮响。清风寨的房屋倒塌,烟尘之中是匪寇的惊呼、惨叫。
陆烬轩带着二十个刽子手,不断挥动恶鬼的屠刀,收割着一条条同类的生命。
无论清风寨的人如何奋力反抗,拼命搏杀,却杀不死任何一个恶鬼。
在持续的单方面杀戮中,清风寨仍活着的人快疯了。
“不是人!他们不是人!”
“救命啊……不,饶命啊!我就是安平县百姓!我不是土匪!不要杀我!!”
清风寨的许多人原本是附近百姓,其中多少人是活不下去才落草为寇?他们贪生,他们怕死,他们哭喊着扔掉武器投降。然而等待他们的不是止戈,而是残酷的死亡。
又一次炮弹落下,击中了一间屋子,跟着接连数声爆响。原来这次击中的是清风寨存放武器的库房,引发了弹药殉爆。
所有人被这接连几下爆炸炸懵了,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爆起的烟尘一副遮天蔽日的架势,战场中的人视野受遮蔽,连树上的众士兵都暂时停火,懵了一会儿才继续开火。
陆烬轩在战斗打响之初,趁敌方慌乱应战,忘记继续对弹药库守卫时闯进去带了一门炮和三枚炮弹出来。
打完最后一枚炮弹,陆烬轩弃炮迅速爬上一个高点,取下背上的枪开始点射,硬生生把步枪用出了狙击枪的效果。
战场上,枪的用法不是瞄人点杀,而是交叉射击,形成火力网,对敌人前进冲锋造成阻力。
不用指望聂州军的士兵能拿步枪打出什么火力网,他们的任务是在一侧吸引和牵制敌方,给陆烬轩创造机动的空间和时间。
如果李征西同意配合,陆烬轩可以用类似的办法把敌方引到预定位置,让红夷炮一展杀机——用小股火力骚扰,诱导敌方追击,直至落入陷阱。
每人六十发的子弹转眼就打完了。二十勇士停了火,枪声不再响起。他们咽了咽口水,从树上爬下来。
接下来短兵相接,才是硬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在一片惨嚎声下,清风寨所有存活的人已经彻底失去战斗意志,男人、女人和孩子互相搂抱着,在鲜血和硝烟中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对普通百姓而言,能活着,谁又想死呢?
二十勇士提着刀,面面相觑。放下了枪,与这群抛弃武器后与他们并无不同的人面对面,他们手里的刀仿佛瞬间重逾千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