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不大,流亡到此的灾民被县令拒之城门外,灾民们只能聚集在城外空地上幕天席地待着。赈灾发粮的粥棚设在东城门外,灾民就住到东门这块。
陆烬轩领着的聂州军来安吉县后便驻扎在南城门外。如今陆烬轩回到安吉却没有直奔南郊营地,而是载着白禾先去了东郊。
粥棚前架着几口大锅,锅里煮着清汤寡水一样的稀粥,灾民们手里捧着破碗,在锅前排队领食。
“老爷,多给点吧。”灾民朝添粥的衙役哀求。
衙役下意识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紧接着像是意识到什么,偷摸去瞥在粥棚及附近结队巡逻的士兵,挥手驱赶道:“去去!每人两勺是定好的量,你这碗小,装不下怪谁?别赖着,后边不知道多少人等着吃呢!”
“哒哒哒”的马蹄声行入灾民间,走进这悲惨的人间。
白禾坐在高头大马上,看见巡逻的士兵将赖在热锅前巴望着锅中稀粥的人拽开,将人驱赶出粥棚。
他看见缓慢前移的领食队伍长得仿佛看不见尽头,面黄肌瘦身着破衣烂衫的人们眼中没有一点神采。
这里分明聚集了不少人,却死气沉沉,几乎听不到什么人说话的声音。
没有对话,没有哭闹,没有痛吟。
马儿在粥棚外慢慢绕圈,在人群间穿梭。白禾没有看见对朝廷赈灾感恩戴德的灾民,目之所及皆是麻木的人。
挥舞着大勺添粥的衙役瞧见一行骑马的人靠近,表情顿时一变,扬起谄笑大声喊:“白大人来了!”
路过的士兵脚步稍停,抱拳向陆烬轩行礼。
陆烬轩拽拽缰绳,离开粥棚,又往灾民“住”处去。
离粥棚不远处,竹竿与稻草搭起了一个又一个草棚,地上稀稀拉拉铺着干草,棚顶为竹篾搭草,既不能遮雨也不能防风。
白禾觉得这些棚子眼熟。来聂州的路上,他在沿路驿站见过:马厩。
灾民们仿若牲口一样,睡在这些草棚里,排队领着根本不能饱肚子的清水一般的稀粥。
每个人脸上没有喜怒哀乐,全是麻木的死气沉沉的没有表情。
“军爷,军爷,他不动了,叫不醒……”有人拦住巡逻士兵,指着草棚里说。
士兵立刻用布巾捂住口鼻,到草棚里抬出不会动的人。
陆烬轩倾身在白禾耳边低声说:“他死了。”
白禾瞠大了眼。
陆烬轩:“尸体会被运走火化填埋,防止爆发瘟疫。平均每天至少有十个人死亡,十个以上人生病。但全县只有一个药房,他们多数等不到治疗就死了。”
白禾眼睫颤动。
陆烬轩:“看见锅里煮的东西了吧?跟水也没差多少,一人一餐最多领两勺,一天三餐。你看人群里的小孩,看他们四肢,细得好像只有骨头,人都畸形了。先不说能不能吃饱,人只有主食是不行的,营养不良一样会要他们的命。最开始来这的人其实不止这些,县令说一个月内死了九百多人。”
白禾眼圈红了,无法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扭头把脸埋进陆烬轩胸口。
“我们在皇宫里,餐餐有新鲜美味的食物吃,每天有崭新的漂亮衣服穿,住在华丽的宫殿里,睡着柔软的大床。”陆烬轩拦住白禾肩膀,低沉磁性的嗓音却成了此时的白禾最不愿听见的声音。
仿佛来自地狱的低语。
“对每一个百姓来说,皇帝天生罪恶。”陆烬轩嘲讽道,“皇帝和皇室所有人都是趴在民众身上吸血的虫子。皇室的人生下来就不用为钱发愁,享受全国人的供养,却不用为这个国家和国民负责,反而要求其他人的忠诚,甚至试图独裁控制国家,要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除了作为一个象征国家,凝聚民众意识的符号,我想不到皇帝有什么价值。”
陆元帅既是在说封建的帝王,亦是在嘲弄帝国的君主。
一张张灾民麻木的脸和陆烬轩的每一句话交织成世上最冰冷和现实的利刃,一刀刀扎在前世做了十四年皇帝,今生仍在渴求皇权的白禾心上。
白禾的眼泪浸湿了陆烬轩的胸襟。
跟随在后的侍卫听不见陆烬轩的低语,只见两人耳鬓厮磨,还以为是在调情呢!
陆烬轩打马离开东郊,路上依然不肯放过白禾。“小白,这不算什么。你看见的这些还没触及到底层人真正的悲惨。这些人只是遭受了天灾,而国家无力照顾他们。你还没看到更多。”
天灾与人祸。白禾仅仅只见到了天灾之下百姓的无助和凄惶。
如此皇帝与朝廷依旧能够辩说,害了百姓的是天灾。即使扯出“天人感应”的大旗,硬说是帝王无道致使天降灾祸,依然能拿着史书说历朝以来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无论明君昏君在位。
“白禾,我回信让你来聂州就是想要你亲眼看一看。”陆烬轩叹息着说,“离开繁华的京都,看清楚最可怜的人不是京都里向贵族乞讨的乞丐,是这些哪怕伸手要饭,也最多只能得到一碗‘水’的人。”
对百姓而言,皇帝天生罪恶。
白禾在皇宫中如同坐牢,他被困了一辈子,却也是锦衣玉食的一辈子。
他成日郁郁不得志,最终自裁,欲以死解脱。
他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的人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缺衣少食,生不如死,可身上系着一大家子人,于是连寻死腻活都不行。
皇宫不会困住人的灵魂,贫穷才会。
白禾才十八岁,第一次出远门,他承受不起这样的现实。他一人承受不了时代的残酷,承担不了整个制度的恶。
眼泪不受控的流出,源自人类本能的同情心将他逼至了悬崖边缘。
“我想……帮他们……”白禾哭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