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黑如墨的眸子半敛着,久久定格在那极具分量的三个字上。片刻后,突然有些懊恼自责。
如果他早一点进来,是不是会更早发现她藏起来的这些秘密?
原来在这段感情里……
他才是那个永远在后知后觉的人。
思绪如秋天的飞尘般,飘摇凌乱。
直到耳畔传来一阵清脆声响,季俞笙才勉强拉回神。
微微发红的眼角循声看去,原来是一阵风从那条不宽不窄的窗户缝隙里钻了进来,将书立边缘多出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
季俞笙很快认出,那是苏职经常抱在怀里的素描本。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曾在上面补齐过一双自己的眼睛。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冥冥中注定好的,像是上天不甘苏职的喜欢被岁月埋没,所以将那些秘密变成礼物,一点点拆开放到他的面前,
季俞笙呼吸放缓。
顺从命运地安排,抬腕将那个画本从书立中抽了出来。
-
翌日下午,休息室内。
同科室的一个师哥正绘声绘色地讲着季俞笙临时找他换班的事儿。说完还不忘感慨,这样一个进市医院后几乎就没请过假的冷面美男子,昨天居然破天荒地提出要和他换班。
季俞笙虽然人长得高冷了点,但工作上却很好沟通,平时没少帮他们这些有老婆孩子的人顶个班啥的。
难得这次师弟有求于人,陶医生自然爽快应下。
一旁的聂秋听完,只是会心一笑,什么都没说。
那位还躺在ICU里没醒呢,季俞笙怎么可能坐得住。
也就眼前这个傻大个看不出来。
……
与此同时的重症监护室里。
换完隔离服的季俞笙静静端坐在床边,低垂着眼,目光深深地盯着病床上熟眠的女孩子,脑海中不断闪过一张张从素描本里看见的画面。
那里面除了他们之前共同完成的那张素描画,继续往后。
有他查房时垂头记录的样子,有他在办公室内伏案工作的样子,有他慢条斯理吃饭的样子,还有他靠墙闭眼假寐的样子……
类似的场景还有很多。
有的就连他这个当事人自己都记不大清楚。
他好像……总在被她偏爱着。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前的男人才终于有了动静。他微微倾身,动作轻柔地替苏职拨了拨耳边的碎发,随后又牵过她的手拢进掌心。
半晌后,声音才穿过口罩闷闷落地:“苏职,醒醒好吗?”
男人许久没开口的嗓音有些发哑。
在浓重情绪的层层发酵下,越发显得低沉。
季俞笙眼尾下垂,低头轻啄了下苏职的手背,停顿片刻,把话说完。
“……我很想你。”
苏职,我很想你。
所以,请快醒过来吧。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室静谧。
这三天下来,苏职整个人的状态已经好了许多,面色和手术前相差无几。
之所以还没醒过来,是由于心脏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手术之后,各项身体机能的恢复都需要一些时间。
只要确保没有感染并发症,就没什么大碍。但站在家属的立场,牵挂和担心总是在所难免。
季俞笙也不例外。
他想念她的眼睛,想念她的笑容,想念她的声音。
他想抱抱她,想亲亲她。
他还想告诉她……那些秘密我都看到了。
看着苏职一点点呼吸着面罩里输送的新鲜氧气,男人下颚微敛,深吸了口气,像在努力克制着什么。
很快,口罩上方那双深邃的黑眸上,逐渐覆了层淡淡的雾气。
良久后,季俞笙闭了闭眼,垂首将苏职的手抵在唇边,仿佛一个虔诚许愿的信徒。
时间缓缓流逝着。
就在季俞笙心底某处即将堙灭时,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突然感觉被他攥在掌心的那只手,极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
男人呼吸稍滞,慢慢掀开眼,目光全数落在苏职自然微蜷的五指上。
他在等那个可能。
幸运的是。
命运似乎又一次眷顾了他。
约莫十秒钟后,苏职的无名指非常明显地动了两下。
见状,季俞笙眸光微闪,视线立刻跟着挪到苏职的脸上。
只见后者睫毛扑簌着挣扎了几下,而后极为迟缓地睁开了眼睛。
因为睡了太久,苏职的眼神有略微的失焦感。
她呆愣地眨了眨眼,望着视线所及的雪白天花板,慢悠悠地冒出一句:“哇塞……我居然还活着?!”
因为长时间没说话,她的声音钝而干涩。
加之没什么力气,语速也慢吞吞的,听起来就像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莫名有点儿可爱。
听着这句像是劫后余生的“感慨”,季俞笙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扯了扯唇,忍不住低声回应——
“是的大小姐,你还活着。”
苏职的大脑还在开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立刻认出这声音的主人。
她偏过脑袋,直直地撞进了男人那双深沉明润的眸子。
两人四目对视。
苏职涣散的视线渐渐聚焦,最后定格在某一点绯红上。
“季医生,我在梦里梦到你了哦!”似是想到什么,她吃力地动了动唇,迫不及待地分享着梦境里的所见所闻:“……你还哭了。”
闻言,季俞笙神情一顿。
没等他开口说话,苏职忽而笑了笑,尾音上扬:“哭得可丑了。”
“……”
“我怎么哄都哄不好,”苏职小声嘟囔:“所以,我就醒了。”
“……”
语气听起来还有些委屈。
她每一句话都不按常理出牌,惹人发笑。
季俞笙本想扯出一抹笑容来回应,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看着苏职因为一下子说了许多花,微微起伏的喘息着,他只觉得心疼至极。
苏职平复好呼吸,望见男人稍稍蹙起的眉心,舔了舔嘴角道:“骗你的,不丑。”
说完,她扬唇朝季俞笙眨了下眼,一本正经地补充。
“——美若天仙!”
“……”
季俞笙被她俏皮的模样击中,终于低低地笑了一声。
末了眼眶发热得厉害。
季俞笙不露声色地敛眸,遮住眼底翻腾的情绪。
他低唇碰了碰苏职的指尖,而后抬睫,盯住她还有点迷蒙的眼睛,沉而缓慢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男人的语气格外郑重。
苏职听后不由得愣了下,以为他是在回应她的夸赞,嘴角弧度上翘。
但只有季俞笙自己清楚,这两个字背面的另一层含义。
谢谢你,苏职。
谢谢你醒过来。
气氛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两人深深看着彼此的脸,享受这尘埃落定的安定与温存。
不知过了多久,苏职忽然抬了抬手,用指尖极轻地碰了下男人发红的眼尾,低声道:“……你都看到啦?”
“……”
她刚醒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季医生的眼睛红红的,像偷偷哭过了一般。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呢。
她不想看他难过,所以像梦里一样说话哄他。
可他怎么那么难哄呀?
……好像又要掉眼泪了。
因她的动作,季俞笙喉结轻滚,眼角的潮湿似乎又多了几分。
他接住苏职失力往下掉的手,牢牢包裹进掌心,坦诚颔首,气音浓重:“嗯……我都看到了。”
说完,停顿了下,弯唇补充:“很漂亮呢。”
听到这话,苏职的双眸弯成两颗小巧明亮的月牙。
“我在梦里想好了,”她抿了抿唇瓣,声音不似刚醒时那般朦胧,多了几分清越的同时,还带了点儿撒娇的意味:“婚礼的场地你来选。”
“你是新郎,不准偷懒!”
“——好!”
感受着手掌里她的温度,季俞笙扯唇笑了下,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只要她在,什么都好。
他忽然想起两人在一起后,某个天朗气清的午后。
苏职放下手里的书,歪着脑袋,突发奇想地向他抛出个问题:“季医生,你最喜欢什么季节呀?”
季俞笙隐约记得。
自己当时回答的是——夏天。
因为他在这个夏天遇见了她。
但其实在此之前,季节同下雨这件事一样,在季俞笙那里只是自然界再正常不过的变化规律,没有掺杂太多的喜恶。
可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有了羁绊,便有了意义。
她在初夏之际出现,以一种偶然又荒唐的方式闯进了他平静无波的生活。给他欢笑,给他难过,给他在十二岁那年丢失的所有情绪。
同时,还给了他心动和余生。
她就像上天不忍他单调枯燥地过完这一生,所以善心大发,赏赐给他的礼物。
——一个永不落幕的盛夏。
永远热烈,永远坦荡,永远可爱。
如果可以再回答一次,季俞笙想说,我喜欢有你的每一个季节。
因为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走过去。
四季也好,岁月也好。
白头,也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