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默做出了一个决定。
翌日正午,季俞笙结束了上午的门诊后回办公室换了身衣服,转而来到苏职的病房外。正要敲门,就听到了从门缝里钻出来的轻快歌声。
“我要在你平平无奇的回忆里/做一个闪闪发亮的神经病。”
“你若想离去/我一个巴掌就扇过去。”
“千万别不理我/我并不想当狗不理。”
……
听着女孩子欢快明亮的嗓音,季俞笙抬手的动作顿时停在半空中:“……”
歌词鬼马,却又莫名地应景。
好像什么都没说。
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后面的歌词不知道是因为忘了还是什么,她一边继续哼唱着调子,一边坐在书桌前认真勾着线稿,完全没注意到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的人。
六月已至,窗外的树木郁郁葱葱。
金橙的阳光穿透其间,带来无限生机与朝气,一如书桌前身着粉色休闲服的那道清秀身影。
一眼望去,整个画面宛若一幅生动的写生画。
季俞笙愣了片刻回过神,抬眸看了眼丸子头里插铅笔的某人,习惯性轻皱的眉眼渐渐舒展。
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屈起食指敲了敲门。
听到动静,苏职扭头朝门外望了过去,待看清来人,她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双杏眼微微睁大了几分,藏不住的心情愉悦。
“你怎么来啦!”
季俞笙没答话,缓步走到书桌前,眉尾稍扬,随后在苏职疑惑的视线中将铅笔从她的丸子头里抽了出来,递给她。
苏职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抓了两下炸毛的头发,小声嘟囔:“我就说铅笔怎么一个个还搞失踪呢,原来在这里啊……”
像是被自己蠢到,她自己倒先乐了。
季俞笙似乎被她傻笑的样子感染到,情不自禁地跟着弯了唇角,长睫下的黑眸宛若春日里的一汪清泉。
泛起点点波澜。
“对了,你来找我有事吗?”苏职终于想起来问。
“嗯,一起吃午饭。”季俞笙答。
“啊……啊?”
苏职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来找自己吃饭,但这次季俞笙并没回答她,而是直接连人带魂地把她提溜到了食堂。
两人在食堂排队打好饭,找了个光线明朗的位子面对面坐下。
季俞笙这人吃饭很安静,吃相也极为赏心悦目,就是几乎不怎么说话,所以大多数时间都是苏职东拉西扯地闲聊。
两人刚坐下没多久,就听见不远处的餐桌传来了两个小护士的交谈声,话题还是围绕着前几天医院跳楼那件事的最新进展,以及意外这次媒体们负责较真的态度。
苏职用筷子一根根地夹着盘子里的蒜薹送进嘴里耐心咀嚼,仿佛一点儿也不关心那边谈论的内容。
空气安静了几秒。
随后,对面传来了男人低而沉缓的声线:“是你吧?”
说是询问,其实更像是陈述。
“什么?”苏职专心吃着饭,一时没反应过来。
季俞笙抬头看向她,神色淡定如常,言简意赅:“媒体的事情。”
苏职瞪大眼:“你怎么知道?”
“善用排除法。”
“……”好吧。
既然他猜到,苏职也不再藏着掖着。她咬了一口糖醋排骨,声音含混不清道:“我只是让他们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季俞笙没说话,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苏职咽下嘴里的食物,忽地抬眼与他对视,很真诚地发问:“季医生,你觉得媒体应该是怎么样的?”
季俞笙闻言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垂眸看她,眉心耸动,似乎想要先听听她的看法。
“我大学时选修过一门新闻传播学的课程,那个教授说过一段话我到现在还记得。”
苏职仰头眯起了眼,似是在回忆:“他说媒体这个行业就像一把枪,是除了法律之外第二把约束人类行为的武器,有的人选择面向敌人,而有的人为了利益选择伤害同伴。”
“我一直觉得,我们这批人有幸跟随时代的发展走在前端,先一步享受了时代的蛋糕,在有能力的前提下,应该是要为后来者和被遗忘者做点什么的。比如,为她们在前进的路上点一盏灯。”
“至少可以告诉她们,我们所看到的风景,前方就是光明。”
“就像婧雅一样。”
说到这儿,苏职深吸了口气,重新对上季俞笙的目光,继续道:“而我只是偶然途径,又恰好有能力修好这盏坏掉的路灯,不是吗?”
听着她的这番话,季俞笙眸色逐渐深邃,虽面上不显,心里却不自觉再次对她有了新的改观。
惊讶于她独特的比喻,惊讶于她内里的沉稳和细腻。
更惊讶于两人不谋而合的想法。
瞥见苏职脸上等待的表情,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头的瞬间唇畔微扬,声音低醇,给出自己的回答。
“——嗯。”
得到肯定的回应,苏职脸上的正经立刻离家出走,笑嘻嘻地打了个响指,心里说不开心是假的。
两人默契地就此揭过了这个话题。
两人继续吃着饭,苏职像是倏然想到了什么,越发觉得好奇,纠结几秒后朝对面探了探头:“季医生,能不能问你个事儿?”
季俞笙以为她又要说出一些惊为天人的话,默默做好了心理准备,点头。
“你问。”
见此,苏职立刻表明了自己的困惑。
她回想起跳楼事件发生那天,发觉杜思航的反应似乎不太寻常,比起普通的医患关系,仿佛要更强烈一些。
……更像是拼了命。
可反观杜思航平时那副安然自若、吊儿郎当的样子,她越想越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季俞笙听完倒是没什么反应,过了片刻后,才慢慢开口道:“因为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
“咳咳咳——”
苏职刚往嘴里塞了口米饭,听到这话,一不小心失神呛到自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但眼睛却看向季俞笙,想要继续听下去。
季俞笙连忙放下筷子,伸手拿过餐盘旁的果汁拧开盖,推到了她的面前。
苏职顺势接过果汁猛地灌了两口,喉咙里的不适感瞬间减轻了许多,又忙不迭问:“以前?”
“嗯。”
看她没事,季俞笙随手抽了张纸巾递给她,缓声道:“我们刚工作那年医院也发生过一起类似的事件,当时闹得很大。”
“那个时候杜思航跟着带教老师在楼顶负责对轻生者进行心理疏导,也同样抓住了那个人的手,但……最后还是没能救下来。”
他稍稍一顿:“就在他面前。”
“然后呢?”
苏职愣愣地问。
“那件事发生之后,他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断断续续大概有大半年吧,之后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了。”
苏职犹豫道:“那……你当时也在吗?”
季俞笙摇了摇头,耐心回答道:“我当时跟着老师在手术室里观摩学习,是手术结束后才知道的这件事,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苏职听完抿了抿嘴角甜腻的果汁,心情却是说不出的复杂。
怪不得杜思航的反应那么强烈,怪不得季俞笙只因为一句话就往天台跑……
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实在很难想象杜思航这样一个外表看起来玩世不恭、侃天侃地的人,也曾在阴郁的沼泽里止步不前。
可仔细想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初入社会的青年满怀着一腔热血和赤诚,想要去拯救那些迷失方向会坠入深渊的人,但血淋淋的现实却无情地将他一起拖入黑暗,让他开始深深地怀疑自己。
但更让苏职为之敬佩的是——
他选择了一步步从深渊中爬上来,然后毫不犹豫地,张开双手,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后面的那些人。
正是因为他没有放弃当初的自己,才有了今天一个女孩的“重生”。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也是他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