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人将玛娜送回卡纳克神庙群,他原本想去找法老王再议论一番千年神器之事,不过还未走到寝宫前,他看到王的贴身侍女正默默站在门口驻守等候,这表明了法老正在休息,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歇息了,老人突然想到,不只是盗贼一事,更是自从他上任伊始,少年每日在他到达正殿前就已梳洗完毕,每夜与神官探讨完事务之后才召来侍女服饰更衣…他也不过刚成年,就算是法老也不过是个孩子…
他脚步渐缓,最终停下,向后转去,庭院外午后的空气都凝固了,像是融化的蜡烛一般稠密,法老的寝宫正对着皇宫中最美的小花园,两侧排列着一行血橙,一行柠檬,两个五边形的花圃依次排列,里面种满了先代王后喜爱的芳草花木,紫色的迷迭香,丛生的柳叶白菀,攀爬枝干的野蔷薇,梅红色五瓣的毛马齿苋…五颜六色的小花宛若打翻了的颜料盘,中间隔着一个矩形的莲花池,现在睡莲们正缩在深碧色的花苞中不吭一声,然而一旦入夜,气温转凉,这些深浅不一的紫色小花便会展开它们半透明,层层叠叠的花瓣,像是一盏盏漂亮的小灯….
….小小的孩童,曾咿呀叫唤着,让老人给他摘下花朵把玩…那时候孩子不过他的肚子高,一头柔软宛若火吻而生的三色头发,包裹着那张稚气天真,滚圆的蜜色脸颊…
…阿图姆…纳芙最后的宝物…他深深望着那安静清澈,隐约可见流水叮咚的池塘,曾经王子在这里跌下去一次过,还是老人将他捞了起来,他比纳芙还有那些女眷养的猫还要瘦,还要调皮。
曾几何时,这样的孩子消失不见,而是变成了一位靠谱的王了呢?他沿着走廊残余的阴影默默走着,想着孩子那稚气的微笑,酒红色的大眼睛…还有如今那不再轻易将情绪示人的古铜色脸庞…
…你想干什么呢?将孩子捞出水面,他来不及顾及自己湿透的衣服,而是蹲下来仔细检查这个调皮的小王子,确认没有任何伤痕后才绷紧了脸质问他,你想干什么呢?想要什么让侍女为你去做就好,难道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吗?
调皮捣蛋,与纳芙好似长着同一张脸的孩子抹了一把湿透了的,哒哒粘在脸上的金色刘海儿,抬起那双清澈,好似石榴石的红眼睛,
我只是想在闻风节送你那朵最大最好看的睡莲…她们说神官都喜欢莲花…我要给你最好的那朵…孩子嗫喏着,抱着他,带着歉意地亲亲他的脸颊,对不起,西蒙,对不起…
…
往事不可追…他眼前好似有些模糊,却也只是往前走,以往驰骋政坛的年轻岁月已经逐渐模糊,时常涌起在已经疲惫老化的心间的却只是一朵睡莲…好吧,也许先王说的对,有的时候…也许一碗蚕豆饼也并非不可,…那位毫不起眼的异族侍女啊…如若你能让他在困倦之时相依而眠,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蚕豆饼…也就足矣…
他又去找了阿克纳丁,不过在此之前,他先整理了一箱从各地维西尔那投来的信件,翻译了十卷从古流传下来的先知书卷,再把之前已经整理录入完毕的埃伯斯纸草文,布鲁格施纸草文喊人拿给爱西斯神官,“这些都是医药典籍,”他对赶来的,有些笨手笨脚的低级神官,一个胖胖的黑头发男孩说道,“跟卡洪城纸草文一起,小伤和常见病的治理以及妇科病的部分让宫里的女眷都要学习。”包括那位来历不明的王后,他心想。
他批改了三十份中级神官的冥想报告,剩下的让夏达替他处理,又指点了两堂炼金术课——白炼金术,安全无害的炼金术,等他从卡纳克主神殿出来时,月亮已经高悬在了天狼星之上,
远处的石碑神殿仍在摇曳火光,他知道那必然是有人在守候,于是他拍了拍白袍上落下的麝香粉,调转方向朝神殿走去。
月光透彻,银白织就的薄纱地毯扑就在人面羊身的大道上,晚风轻和,簌簌刮过他的衣服,白色的维西儿长衫一直打在脚踝上,石碑神殿在夜色中宛若一座深色的金字塔,不过上面被铲平,而一座方尖碑异军突起,直指苍天,当神官们召唤精灵与魔物时,明亮的闪电就会从方尖碑的底座向上窜起,一路电光火石,直到汇聚成一团呼啸的光球朝所在之地飞去,和平年代,只有在王子进行精灵决斗时才会有反应,而如今是深夜,神殿就如同埃及的河谷一样安静,
好像有谁出来了,大海的颜色一般高调明艳的蓝色衣袍,强壮而高挺的身躯,昂头挺胸,气质倨傲,是塞特。年轻的千年锡杖神官身后的蓝色斗篷在月色下翻着银蓝的边,独自一人离去了。
这个时间点,神殿里只会有阿克纳丁,他是来找阿克纳丁的吗?西蒙想着,年轻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在夜色中逐渐模糊成了一条蔚蓝的细线。
“西蒙大人。”门口伫立的守卫向他行礼,他点点头,迈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鼠尾草,松木浸油的气息,神殿内空旷而昏暗,黑曜石的地面网上,一排排足有三米高的石碑沿着神殿内壁镶嵌排列,最顶上的是被誉为神之碑的,除了阿克纳姆先王无人知其名讳的三位神明,而最下的祭坛上,阿克纳丁紧裹着灰衣,形销骨立的身子被面前的火把拉出一条又瘦又长的黑影。
“西蒙神官?”他听到脚步声,有点仓促地转过身,一脸没有料到的神情。
“已经是午夜了,阿克纳丁神官,是时候结束晚祷了,”他背着手走上台阶,“这几天皇宫里的人都没有好好休息。”
“不…我没有关系…”阿克纳丁摇了摇头,接着抬起手去擦着额头,“西蒙神官,有什么事吗?”他放下手,仅剩的一只眼里满是疲惫
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有些摇摇欲坠的男人,“刚刚塞特来找过你?”
阿克纳丁点点头,他接着问,同时注意到男人的脸色并不好,“他找你为了什么?我猜…也是跟巴库拉有关的吧。”
阿克纳丁长叹一声,“也只有这件事了。”
“他想做什么?不与其他神官交流而单独找到你,他是想从你手里借出兵力?”
“我瞒不过你,西蒙大人,是的,”阿克纳丁仍在叹息,揉着他那已经不再年轻的额头,青丝成白发,“他想要通过追捕那些犯过重罪的犯人…找到最强力的魔物…”
西蒙皱了皱眉,“你应该劝阻他。”
“当然,我回驳了,告诉他法老王不会允许这样滥用权力,然而他只是笑着走了…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其他人。”
“他想要做的事,一定会第一时间去做。”西蒙回忆着,在十几年前曾在王妃怀中看到过的半大的棕发孩子,年龄尚小,蓝眸却清澈固执。
“他总是喜欢单打独斗,不听劝阻,与你一样。”西蒙发现自己居然也在叹息,“这也是血缘的力量吗?”
阿克纳丁没有反应,不是金属的那只眼划过深沉。
“….西蒙大人,往事不可追,我已经…抛弃了过往了,”曾经贵为亲王的男人颇为生硬地打断,“从作出那个决定之后…”他抬手轻抚眼上冰冷色泽的义眼,“塞特不再是我的子嗣,阿克纳姆先王于我而言也不再是王兄,只是需要用生命守护的法老,如今他逝去…”
“塞特永远是你的儿子,而阿克纳姆永远是你的王兄,”西蒙直视他,声音抬高,尤为坚定,“就算你离开塞特时他尚未懂事,不管何时,血缘就将你们如此束缚,而你的王兄….他也绝对不会忘却你们的过往,还记得你们幼时吗?那时我不过是中级神官,被你们父亲授命辅导你们学习。你们长得那么像,总是故意互换身份来捉弄我,我只能靠着动作还有行为来判断,”
“先王待人友善,你不苟言笑,总是独来独往,却很听他的话,你也一直是他的心腹,直到他登上王位,第一时间就将你提拔到自己身边,”西蒙回忆着年轻时的兄弟俩,那相似的脸庞,总是温和笑着的法老执意在登记之日宣布誓词后将王弟也带上高台,高声宣布他为下一任的国王之手,仅次于法老的统治者,“他不会希望看到你这样的,阿克纳丁,人断不能忘却过往,就像尼罗河水无法断开源头,沿着蜿蜒曲折的河谷一路向上,你才能在茫茫荒漠中找到一隅安宁…为了现在的埃及,你已经付出太多了,王妃,塞特…还有你自己…”
“可是这换来了和平,当时也只有这一条道路,”阿克纳丁呢喃着,抬起头,一缕灰发划过那有些憔悴的脸庞,“您究竟想问些什么呢,西蒙神官?”
“……”他的视线越发深沉,“千年神器,十六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居然让你不惜抛弃一切也要将一切封存…黑暗炼金术…究竟献出了多少?”
阿克纳丁张了张嘴,一瞬间…
献出了一切。
他几乎能听到那那干涸没有血色的唇瓣下发出的气若游丝的呻吟,神殿骤然降温,冰冷的火焰在身旁发出哔啵的轻响
“献出了罪人的生命。”然而男人还是如此说道
“只是罪人的生命,这实在太过轻易,神不会如此大度。”贵为第一神官的西蒙如此呢喃,阿克纳丁灰色的眼睛一转,表情被发丝遮住,
“也许天佑埃及,以往的祈祷起了作用。”
…神只会偏爱那些眷顾之人,在漫长生涯见惯人间世态炎凉的老人想告诉这个年龄相较自己还算年轻的男人,孩子,而我们当初已然被遗弃。
“阿克纳丁,你已经背负了太多了,我们现在需要的是事实,而不再是王室的荣誉与正义,”考虑到他身负王宫兼任神殿守护者的职责,西蒙婉言相劝,“一个可以解释千年神器内在的邪恶,巴库拉的话,还有现在这一切的真相。”
“西蒙神官…”阿克纳丁呢喃
“告诉我。”他目光灼灼。
一阵沉默过后,等来的不是真相,火光摇曳,神殿蓦然抖动,魔力的轰鸣从其间的一张石碑蔓延,白色的光沿着雕刻的痕迹遍布整张图案,接着一阵闪电般的白光直指神殿顶端——有人召唤了魔物。
他立马就辨认出了那被召唤的石碑。
“马哈德…”他仰着头,喃喃自语,接着回头看向了也一脸凝重的阿克纳丁,二人心知肚明,能让精灵魔导士在深夜召唤出精灵,一定是遇到了巴库拉。
“来人!”阿克纳丁冲殿门快步走去,“备马!去通知法老王还有其他神官,巴库拉偷袭帝王谷!”
他也跟着走上前去,那裹着黑袍的背影在眼前随着步伐震动,一个人真的能忘记过往吗?老人想问他,抑或扪心自问,
毕竟古往今来,忘却自己过往,就是将灵魂卖给魔鬼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