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会议
“我跟他说过了,这样不行!但是他整个心都被那个异族女人偷走了,哪里还听得进我的话?!”
还没踏入神殿,他就听到了西蒙神官穿过宫墙的怒吼。
“一个侍女成为王后,史无前例,”紧跟着的是阿克纳丁没有起伏的评论,“这违反了埃及的律法。”
“律法也不过是为了国王服务,”爱西斯的声音冷清冽宛如弦音,萦绕在大厅,“法老的意志就是最高的律法。”
“说起来好像曾经在第五王朝时,法老也娶了一名商人的女儿….?”精通历史的夏达弱弱出声,
“非得在御前会议上聊这些?”塞特不耐烦地嚷着。
…….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抬脚走进大殿,背后冉冉升起的太阳将他的影子在面前金色的地板上拖曳出一条纤长的黑带,争论不休的几人注意到他的到来,讨论停止了一秒,接着继续。
“你迟到了,马哈德。”塞特抱着胸,朝他投来一瞥。
“抱歉,我今天净身的时间花的有点久。”他点点头,走到了一边往常待着的位子。
神官在每日侍奉神明前都必须用干净的撒上花瓣的清水沐浴周身,清除污垢,以最为洁净的姿态面对众神,这是每天的必修课,所有神官都如出一辙,不过今天倒不是因为沐浴的问题,而是因为玛娜,他这个总是不务正业,玩时贪日的好徒弟又不出意外地没有完成昨日的功课,甚至因为魔力暴动而砸坏了半个仓库,秉承着这个是自己收的徒弟再怎么生气也只能憋着的观念,再配上少女那楚楚可怜泫然欲泣,他向来拒绝不了的表情…只好趁总管没来前全盘兜底,挥使魔力将跟经历了卡迭石大战的仓库恢复原样,散的到处都是的水果咕噜噜滚回原位,混作一起的豆子根据颜色自己排着队跳入大缸,流了一地,宛若鲜血的番红花精油从地上析出飞入陶罐,软木塞蹦蹦跳跳钉入瓶口,最后将碎成满片白花的陶瓷一片一片修复如初,他最后留了一个碎成几大块的盘子碎片,将此定为今日的课题,喝令少女没有完璧归赵前不准休息。
“这已经是最简单的修复魔术了!”他严肃地说道,“你得学会怎么控制魔力!”
玛娜低着头,棕色的脑袋闷闷不乐地看着地板,显然是想要争辩又不敢。他叹了口气,忍不住揉了揉因为使用大量魔力而发胀的眉间,转身离开前往神庙。
其实玛娜的资质不低于当年的自己,这点他倒是一直相信着,当年将只有三四岁大,饿的骨瘦如柴的小女孩从贫民窟抱出来,他明显能感受她体内流淌着的那股清澈且醇厚的魔力气息——那是心灵内寄居着强大精灵的标志,后面在他的教导中少女确实也体现了不俗的魔术士天赋,就像本人一样活力满满,精力旺盛得好像使不完,魔力也汹涌澎拜无止无休,可惜也符合这毛里毛躁,不拘小节的个性——无法精确控制魔力,总是动不动就像脱弦之箭一样猛的飞出,纯粹强大地好像精灵的攻击,对于王宫可是致命的灾难,饶是如今他还可以遏制,如果自己以后不在了呢?
他有些不自然地想到,后背瞬间起了一阵寒意,随后摇了摇头,心有余悸地抛开这个念头
….总之,希望她可以不要怠慢功课,好好修炼吧….
身边的神官们没有在意他进来的这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又连忙开始了辩论,虽说是每日上朝前必须的御前会议,可是如今正与法老王僵持不下,改为了六名神官自己的沙龙会…他看向站在一旁没有加入战场的卡利姆,后者端着千年天平,向他投来同病相怜的视线。
….没有人喜欢开会,神官也不例外。
何况这种事有什么好讨论的呢?他想,望着被一群高个子团团围住,气势却全然不被压倒的西蒙神官,正因为与夏达还有爱西斯争论婚恋自由而气得脸红脖子粗——人到老年还能如此精力旺盛也不知是好是坏,健康长寿固然重要,可是明明耄耋之年还在为了后辈而操劳得殚心竭虑,只怕也并不轻松,当然了,他没有指责的意思,西蒙神官是公认的开明伟大的维西尔,曾在十六年前的大战中挂帅出征,立下汗马功劳,那时候他也不过七八岁,埃及大街小巷中都传遍了老人召唤黑暗大法师的英姿,掌心喷涌而出的魔力光炮甚至可以在午夜照亮整个沙漠,就算他当时只是个刚被神官团从贫民窟捡回来的见习魔法者也知道的巨细无遗…西蒙神官是那个动荡时代中的佼佼者,这不必质疑,可是如今的埃及与之前的埃及已经是天壤之别,千年神器还有魔物的发现使得周边邻国俯首称臣,不敢来犯,如今的国度平和而又安详,每天最多要处理的事情不过是应季的季节灾害,或者流通的难民,除此之外就是谁家羊啃了谁家的小麦,哪家的无花果落在了隔壁的院子里…诸如此类,这样的事件用不着再像以往一样,煞有其事地将当事人抓来审问,不从者杖大五十大板,抽成血肉模糊的一团游街示众,他同意阿克纳姆法老…不,如今是先帝的观念,这是个平和的时代,得用更加开放包容的角度去看待——就比如婚姻。
男人与女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人世间的必修课,是埃及每一位民众都必须经历的环节,男女双方经过协议从两个家庭分离出来,组合成一个新的家庭,再繁育出未来家庭的组成者,这算是最起码的共识,在埃及的民间,被称为阿卡巴的媒婆走街串巷,把每一家未出嫁的适龄女子记录在册,谁的手儿最灵巧,谁的性格最贤淑,谁的美貌好比鲜花…当然,也会考察男子是否勤奋持家,能力可否养活一大家子,通过媒人从中牵线,无人需要担忧不会门当户对,不会有失偏颇,没有阿卡巴做媒,年轻男女们相识相爱也可以到对方家中提出婚约,这个时候就需要女方父亲好好把关,对未来的女婿作出一系列考察,要求他做出誓言不准殴打妻子,不准抛弃妻子…直到女方父亲松口,无需文书契约,地方官吏盖章,女子带着嫁妆住进未婚提供的夫家中,接着就是举行仪式,订婚仪式后是正式成婚的哈纳之夜,灯火通明地玩上整整一个通宵….而皇室与贵族内更多是指派为婚,通常大部分孩子还未成年父母就已经物色好了对象,特权与财富只在同一等级上流通,不是财政官的儿子娶了将军的女儿,就是维西尔的千金成为了王妃…
战乱时期法老通常求娶他国公主来增添兵马得到盟国援助,而和平年代则更倾向于纳境内权势的女儿为后巩固统治,最差也得出身万户侯,所以他也不难理解西蒙对于法老迎娶侍女的勃然大怒——她不能为他提供一兵一卒,一金半银,也许可以为他每日端上一盆热和松脆的蚕豆饼,然而维护统治可不只需要这些。
但是若真心相爱的话,蚕豆饼也很好啊,他心里悄悄说道,上流社会的千金固然高贵美丽,然而她们真的能够博得王的注目吗?她们的家庭可以提供万千兵马,无数的财富,那她们呢?本该作为婚姻中心的新娘本身呢?难道只是个可有可无的,诞下子嗣的工具?在战乱的年代已经有无数的法老与王后的个人意愿被家国天下抛之脑后,那么此刻的和平年代也要如此吗?
王的婚姻,法老的婚姻,作为神在世间的代言人,法老本身也被视为生育力的象征,以前的法老总是不吝啬生育权,成年之初就会在指派下与一位得体的女子结为夫妇,之后就是诞下子嗣,培育自己的继承人,所以在以前的规定中,法老在继承王位前必须要已经结婚生子,而继位之后…继续为埃及的皇室开枝散叶,以前最高记录中王子与公主甚至多达一两百人,每次开餐都得用上最大的宴会厅,孩子们大哭大闹,扯着对方的辫子,往对方的汤里吐口水,把吃剩的馅饼踩在价格不菲的歌姗地毯上…每当他在书上读到这一段时,不禁为了阿克纳姆先王只迎娶一位妻子,诞下一名王嗣而庆幸,有些人喜欢儿孙绕膝,妻妾成群,孩子在身上爬个不停的天伦之乐,但是也有人只享受与最爱的人执子之手,仅此一人,阿克纳姆先王对于唯一的儿子的教育非常重视,就算政务繁忙也不忘向神官问起爱子表现如何。
一如既往的英勇,他总是这么回复,然后看着先王脸上洋溢着一抹微笑,那是一位父亲对于出色的儿子止不住的满意与自豪。
就算他出生在难民营,自小在见习神官所长大,从未体会过父爱,也能感受到那份绵长而深厚的情感,隐藏在皮肤之下,永远奔腾在血液之中,骨肉相连之情,而他也希望王子可以幸福,与喜爱之人永结同心,在众神注视之下享受天伦,不管是偏爱妻儿成群还是钟情只此一人…他只希望他幸福…
以前他曾和西蒙神官一样对于王的选择诸多不满,可是看到王近来一系列的行为,决斗仍旧如此英勇,政务决策依旧英明果决,面对那名异族女子时笑的又是如此真挚….王是很少会被私情困扰的孩子,如果一个国王的行为准则符合他的位置,那么对于他的个人选择为何还要阻拦?王难道不是万人之上,君临天下的吗?
为何还要以这些事物再去逼迫他呢?他看着那些争论的神官团,郁闷地想着,明明平民都有着自由婚恋的权利。
….他想起是玛娜,这个小丫头,总是嘴里嚷着要成为天下第一,跟师傅一样厉害的黑魔术士,但是如果以后她也要步入婚姻….马哈德有些心痛地想着…..好吧,那他也宁愿她选择一个自己喜爱的人,而不是因为所谓出身或者名利选择一个用金钱代替爱抚,用红酒代替交流的纨绔子弟…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那他就要替她好好把关。
“马哈德神官?”有人喊了他的名字,他从深思中抬起头,几双目光直直对准他。
“怎么了?”他有些茫然。
“在御前会议中能不能集中点注意力?”蓝袍子的棕发年轻人语气不善,抱着胸的手臂下露出金光烨然的千年权杖,“本来待在这里讨论王和他的王后的结婚大事就已经够令人难以忍受了!”(西蒙画外音:她还不是王后!)
“我知道了,那么,请问是何事?”这可不是御前会议,我们不在正殿,座前也没有法老,他把心里话咽回肚子里,因为最近的石碑决斗中他靠着幻想魔术师结合黑魔法组合技在对决上排名第一,塞特对自己的态度明显可见的越来越戾气,虽然平日里就够硬派自傲…
然而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比自己小了好几岁,真希望他可以听进法老的建议,不要那么看重力量,追逐力量之人会被力量反噬,魔法师们都知道的道理。
“最近守墓一族传来信件,王墓盗窃的行为又开始。”
阿克纳丁的声音从灰色斗篷下传来,作为王宫守卫者的阿克纳丁神官浑身用朴素的灰黑色斗篷裹得密不透风,只是露出一张锋利冷峻的脸,灰发下右眼的千年眼折射金属光泽,其行为也与苦行僧无异,每日坚守石碑神殿,在其中诵读经文,从外地加急投来的信件都无一例外先交给他与西蒙过目,随后再将重要的呈给法老。
而守墓一族,这一支自始以来秉承着守护历代帝王坟墓职责的神秘一族,日夜与帝王尸首与陪葬品共同居住在地下,也是王宫职位中最为神秘的一列,他们作为陵墓的保护者,世代肩负着保护帝王安眠之所不被打扰的职责,平常并不向皇宫申报,而最近频繁上书,看来确实事态不容乐观。
“我知道了,我会加紧王墓周边的巡逻工作的。”他向前俯身听命
“我记得马哈德好像已经清剿过一批了吧?”站在他前方,开叉步子的蓝衣神官声音倨傲,“为什么,难不成一个神官居然管不住一帮小小的盗墓贼?”塞特转过头朝向阿克纳丁,“信里面还怎么说?”
“所有东西不论大小,通通消失不见,”阿卡纳丁说道,“甚至包括要八九人合力才能搬起的纯金棺椁,有十个都被偷走了。”
“墓室出入口有调查吗?”爱西斯问
“墓室内无任何翻动或走动的痕迹,简直像…凭空消失。”阿克纳丁灰色的眼睛中满是沉重。
“凭空消失…?”夏达呢喃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却轻易搬走沉重的墓品…简直像是克雷艾尔纳和迪尔邦多所为…”
“迪尔邦多?”倨傲的青年哼了一声,语气嘲弄,“那个不知道哪个不毛之地捏造出来的盗贼王和他那个可以穿梭墙壁的精灵?你们要把这个作为答案献给法老王?那没有王参与的御前会议恐怕会一直开下去!”冷峻的蓝眸不屑地扫过大殿,直直看向殿外,“明显就是魔物在其中作祟!”
“魔物只是人内心的恶念所化,疯狂极具破坏力,容易失控,”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的卡利姆突然出声,握着千年天平的健硕青年表情沉稳,“无法在守墓一族眼下进行如此精密的行动。”
“那就是精灵?精灵种类多样,还拥有更为高级的能力。”夏达问
“但是心灵高洁的精灵无法作出盗窃王墓这样的事。”阿克纳丁摇了摇头,
“…有更强的魔物存在,就这么决定吧,我看八九不离十了,”总是固执己见刚愎自用的蓝袍青年做下判决,蓝眸间或一转,斜睥向他,“还是说,黑魔术士也可以?你的精灵配上那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奇怪把戏,那些黑魔术士也可以做到吧?”
没想到话题又回到了自己身上,马哈德颇为无奈,棕发青年实在是个刺头,他绝对还在意着前几天的那场对决,早知道就不应该在他面前展示精灵魔导师的技能了,
“黑魔术士中能够使用穿墙魔法的全国不会超过十个人。”他的师傅(已经去世),他,也许还包括玛娜,如果她能更精确地控制魔法,其余几个在神殿里当高级神官,剩下的,他的同窗们在学徒城,但是他们都没有可能会偷窃王墓,“黑魔术士的挑选机制十分严格,只有品格高洁之人才会通过选拔,请不要质疑这一点!”
他闭上眼,带着点同僚被怀疑的受伤,说的振振有词,塞特抱着胸,过了半响才哼了一声,不予置否。
“总之,现在的情况就拜托你了,马哈德神官,”阿克纳丁来打圆场,“守护好先帝陵墓,让帝王沉眠之所不被盗贼打扰也是神官的职责之一啊!”
“是的。”他在心里深深叹息一声,是的。
御前会议在不久后解散了。
正午时分,神殿群内的下级神官为他端来了午餐,淋着酱汁的鸡肉馅皮塔,切成厚片的黑胡椒风味鹅肝,紫甘蓝莴苣沙拉,枣椰汁,甜品是无花果和塞了椰子片葡萄干的肉桂面包布丁,
没有鱼,他坐在神殿后的餐厅内,用手扒拉着那烤的些许焦的深棕色鹅肝,午时气温炎热,他就在室外就餐,头顶是遮阳的白石膏拱形门,不远处是结出累累硕果的葡萄藤架,更远处是宽阔碧蓝,偶尔吹来微风几许的人工湖,现在是收获季前期,洪水还未从高原涌出,尼罗河中的鱼儿经历了一年的养育膘肥体美,正是捕捞的好时节,他还未被他的师傅选中成为魔术士学徒,还在贫民窟苟且偷生时在这个时节就经常用自制的又破又大的渔网去河畔边定点打窝,通常都会满载而归,一年当中也只有这个时候可以不用每天挨饿,换上白袍进入神官学徒所后一年四季都不再肚子空空,却再难一品当时滋味,鱼通常是沿岸的平民的食物,所有人都可以拿来果腹,很多富人神职人员乃至贵族对其不屑一顾,起码底比斯这地方不怎么兴吃这些。
他轻叹一声,将煎的油亮喷香的腌渍鹅肝推到一边,只是喝着加了蜂蜜的枣椰汁,时不时吃一点沙拉,魔术士摄取能量的途径有很多,进食也不过是其中之一,说不定还是最为低效的一条,他还记得自己的师父就经常辟谷,甚至瘦成了皮包骨,不过能量却在干瘦的脉络里流通,宛若洪水期两岸干燥河谷中奔腾咆哮的江河,势不可挡;作为第一任千年轮的神官,老人显得有些其貌不扬,干瘦身躯被瀑布般的灰发和宽大紫袍遮掩在其中,不过却有着这个年龄少见的精神矍铄,反应敏捷……他在学徒时期就总是跟师父一起打坐,老人很少说话,一旦开口则是一针见血字字珠玑,胸前千年轮总是因为魔力滋润而熠熠生辉,
老人在最初教导他魔法时就曾告诫过,魔法师不是一般的职业,从以往茹毛饮血的巫师萨满再到如今自成体系的术士,每一个人都要抛弃过往,抛弃作为个人的欲望与世俗的标准,
你愿意打破你所有的一切,只为了成为黑魔法的容器吗?老人在他面前蹲下,那双因年迈而稍显混沌的眼睛直直凝视着他,而年幼,衣衫褴褛又饥肠辘辘自己只是抬起头,半响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毕竟那时还在贫民窟青黄不接的自己只不过是想吃顿饱饭罢了,老人将他带进皇城,带入自己的石碑神殿,那时他才知道面前这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其实是声名远扬的七神官之一,初代千年□□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