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湿着身子睡着了,发烧了整整三天,王子,您应该更爱护自己才是!”
他眯着眼,看着西蒙在床前走来走去,身下垫着兽皮毛毯异常柔软,填了天鹅绒的枕头也是。
乒乓,是器皿碰撞的清脆声响,伴着几声衣料的婆娑,不用看就知道西蒙又在鼓捣着草药。
将下巴抵在柔软的枕头上,王子放缓着呼吸,其实烧已经退了,他不知道西蒙为什么还这么大惊小怪,除去朝会其他时间都在房间内陪着他,其实现在比他病的更严重的是父王啊。
“不要觉得只是个小感冒,有时候最小的火苗也可以点燃最大的森林。”
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老人迈着步子走来,将一个画着金蓝花纹的陶碗递上,
“这里面加了风茄,可以有助于平静入眠。”
少年皱着眉头,瓷碗中那捧深棕色,散发着不妙气味的不明液体他已经在这三天中摄入过多了,如今这复杂的味道再次萦绕鼻尖,他只觉得内心一阵反胃。
他不需要入眠,他已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别过脸,少年将脸深深埋入鹅羽枕中,呼吸着布料下的空气,根根洁白的羽毛仿佛在亲吻他的肌肤,
“西蒙,退下吧,我已经没事了。”
“王子…请重视自己的健康!”
不出意外地被一口回绝,王子叹了口气,
如若你再坚持己见为我诊断,那么最好运用你的毕生所学端上可以让人我再胡思乱想的药剂,王子想到,而不是这些像红酒一样会让人昏昏欲睡的液体,饮下只会不可避免地滑入梦乡,滑入一个又一个有着迷迭香,孔雀石粉,番石榴的香气的梦乡,
尼罗河水,打湿的白裙,羊脂一般的浅色肌肤….在高烧不退的三天三夜里,在脑内循环反复的不应该是这些….
在枕中越埋越深,眼前的黑暗中好似再次浮现出那异族人的脸,她张开唇,笑着说——
“王子,你是不是最近在跟那个侍女厮混?”
西蒙的声音冷不丁闯入,王子浑身微微一抖,脑中的景象荡然无存,抬起脸,老人那张皱纹遍布,板着的脸正居高临下着,
瞬间就明白了西蒙这轻蔑语气下的“那位侍女”指向何人,老人灰紫的大圆眼此刻越发锐利,尽管内心早已荡起波浪,他还是面无表情,强装淡定,
“什么意思,西蒙?”
“您知道我在指什么。”
“我去问了侍卫队长…您最近很关心她,甚至不惜派人跟踪她,这次感冒…不会也是与她相关吧?”
此情此景就像是一个逼问家中孙子是否在早恋的长辈,只不过西蒙态度更加温和,更加的…令人不安
仅存的童年记忆在提醒他最好现在要谨言慎行,不然这位古板的老人一旦较起真来,后果也是相当棘手,
“我在怀疑她,仅此而已,她的行为在侍女中也显得不同寻常,我并不放心放任她继续在宫中为非作歹,尤其是…她现在是皇室成员的贴身侍女,我不想惊扰到姑姑。”
早已跟老人在十五年间斗智斗勇中颇得真传,现在就算气氛降到零点他也能从容应对,没错…就是这样,他抬起眼,老人那双大眼此刻眯了起来,似乎想从他这位青出于蓝的好徒弟眼中捕捉到那么一丝慌乱,
他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报以淡然的目光。
“…..我只是害怕您误入歧途,”半晌,老人狐疑地收回视线,咕哝着,“您知道的,您是未来的法老,总会有人对您抱有异心。”
….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他内心松了口气,平静,“我会自己评判的。“
“哦……王……”老人脸上露出苦恼的神情,“很多时候,当您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
“什么意思?”
“您还是个年轻人……太过年轻了……我像您这个年龄的时候饱尝过这样的痛苦……情感是无法被抑制的!”
他皱起眉,西蒙老是喜欢说些有的没的,这次又是什么呢?几十年前的老情人?或者诸如此类?
“女人与刺客一样危险,爱情就跟利刃一样锋利……”
几乎有些忍俊不禁,这种无病呻吟应该出自那些在街头唱着情歌,对着美丽少女谈起《心啊,请你慢些跳动》的吟游诗人口中,而不应该是首席神官,国王之手,埃及第一先知的的西蒙·姆兰维西尔。
兴许是注意到身边少年脸上藏不住的讥讽笑意,老人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
“王子!我知道这么说令人面红耳赤,我一个老者,已经八十有余,胸膛里再也燃烧不起爱火,碰到漂亮的姑娘也没有年轻时的兴趣,可是啊,您还年轻!”突然凑近,老人放大的脸差点将他吓了一跳,西蒙圆目怒瞪,语重心长,
“像是羔羊一样会被引诱,被吞噬,您最好提高戒备!”语气一转,他最害怕的话出现了,
“我想,是时候!该给你上那堂课了……!”
真是乐极生悲,王子心里想着,看来今天又得被迫听一大段长篇大论。
“于王而言,女人与刺客一样致命。”
“爱情就是烈酒,引人沉沦,却无法抑制…”
书房内,老人说道,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将莎草纸卷诵读,声音激昂铿锵,富有韵律之美,可惜王子的心思早已从窗外飞出,与飞鸟肩并肩遨游,他在桌子上撑着头,思索着这个年纪的男孩应该想的事情,怪兽决斗,狩猎,剑术....
每当西蒙长篇大论时他就会不受控地走神,古埃及语还有魔法课还好,如果一旦涉及什么繁文礼节,祭祀事宜,如何回复如何作为才能显出一个未来掌权人应有的魄力与胸怀...
回应老人的只有一声声忍不住的哈欠。
“...不能与低贱的人厮混,王子,您是高贵的法老之子,神的后代”
神的后代也不过是人罢了,然而只要是人,就不可避免地低贱,平庸。
男人,女人,农民,抄写员,武士,神官...大家都是被赋予某项职能的人,共同运转着这个世界的延续,又能有什么高贵与卑贱可言呢?
就算是他,也只是日后继承埃及的一个工具吧?不过就算只是作为工具,人却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为什么他一生下来就可以锦衣玉食,衣食无忧,而奴隶生下来就要辛劳一世,永无轻松之日。
...他以后一定要改变这一切...
“您的血统会为您带来大量的诱惑,有些是您无法预料的...”
指的是从小到那些王公贵族,富豪高官的甜言蜜语,谗言佞语?还是那些输来其间,倚叠如山的鼎铛玉石?阿比西尼亚的橄榄石,叙利亚的青金石,蓬特的乳香...那些是送给埃及未来法老以表效忠的信物,而不是送给阿图姆卡农,一个十五岁少年的礼物。
这些所谓的诱惑真的算诱惑吗?再珍贵的宝物也换不来他的一眼,生日中唯一心水的礼物却是出自刺客之手...他自己想起来都觉得颇为好笑。
真是不懂投其所好啊...
“我明白您已经成年了,需要一位相称的伴侣,但是普天之下的女子任您挑选,不要再去接近那些下人….她们对您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是想要金子?锦缎?还是令人艳羡的珍宝?确实,如果一位侍女能够成为权势之人的情妇,优渥的生活自然不在话下...
不过,是否有些轻视他了呢?他才不会被几句轻飘飘的调戏,几个轻浮的媚眼所打动,
“我不会去找情妇的,”他皱了皱眉,语气不满,“我不喜欢那样。”
“您并不是耽于情色,贪图一夜春欢的孩子,”特地用了“孩子”一词,朝夕相处也对他知心知彼的老人说道,
“是我的疏漏,不愿您耽于酒色,所以在您小时候极力阻止那些女子接近您,法老也从未教导过您如何处理情爱的问题,他与王后两小无猜,少去了您所要面对的困境,您没有手足姊妹,未来的伴侣只能从外人中挑选,导致您现在就像一块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他只觉得嘴角在抽搐,在说什么呀,西蒙这个家伙,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那些他国的公主女王不必说…连最低级的侍女都想来分一杯羹…”
在说什么啊?他有些绷不住了
“您太骄傲了,也许会否决这些,”西蒙用粗糙的指腹抚摸了一下桌面,来到了他的面前,“但是您爱上了她,对吗,魂不守舍,我猜猜...她用了什么呢?一定是异族人卑劣的手段,轻佻的笑话?还是一两个幽会?这场发烧不是简单的受凉,而是爱火在燃烧,可怜的王子,您的好心肠被她拿来点起火焰了啊…”
难得西蒙如此才华洋溢,他甚至可以想象这位名震四海的维西尔年轻时写的情诗有多缠绵悱恻,春心洋溢。
可惜他不是老人的情人,听到了这些只觉得羞恼。
我才没有!
下意识就想否认,用暗藏着怒火的声调大声反驳,不过心思缜密的王子立马就忍住了呼之欲出的回绝,这样未免太欲盖弥彰。
“我不会那样的,”王子咬牙,“我不会如此轻浮。”
…不会像她那样…如此随心所欲,如此四处留情,玩世不恭…
他瞪着老人,心里不是滋味。
“她就是看到了你这一点,”
“什么?”
“她知道您是单纯的人,就像初升的太阳一样纯粹,”西蒙哀伤地补充,语气惋惜得像是在叙述自家的好蚕豆被迁徙而来的野牛啃得一团糟,
“只要诱惑了您,就会一劳永逸,她只需要使出几个欲擒故纵的小把戏,再和您度过一个快活的夜晚,就可以获得埃及的一切...您绝对会排除众难执意娶她为妻,无论她是多么卑贱平庸,这些她是最明白不过的。”
王子一时无语凝噎,第一次明白象形文字如此晦涩难懂,就像外国语言一样分外陌生。
“所以,您看,她那反常的行为,简直不像是个正常的女子,通通都是作秀出来的,为了…”
老人看着他,顿了顿,紫灰色的眼睛瞪着
“…为了吸引您,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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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朗星稀,菡萏飘香,王子独徘徊在树荫飘扬的花园小径中,头顶的葡萄藤在疯长。
染上月华的墙面传来阵阵女子的轻笑,按理来说,深夜皇宫周围不会出现闲杂人等。
…除了肆无忌惮偷欢的下人们。
不过谁能想到看似铁面无私的王子也加入了这夜不成寐的大军了呢?
因为眼线汇报她最近总是在深夜独自出行前往神殿….
总算像是一个刺客的所为了,他想,于是决定要在这个夜晚揭开她的真面目,当然,西蒙是无权过问也不会知道的,如今这个精力丰沛的老人满眼都是埃及唯一王子的婚事…
每日一下朝会就忙不迭来到决斗场跟他耳鬓厮磨,在神官中也弄的人尽皆知,阿克纳丁放言必须郑重此事,爱西斯被任命打探埃及上下的千金小姐,夏利姆主动请缨出差考察,最令他诧异的是马哈德居然也加入这一支浩浩荡荡的催婚大队,开始时不时为他灌些输埃及的三从四德,夫妻纲常…
不要一脸正经地讲这些事啊!每次对上青年那纯真坚定的脸,他就忍不住腹诽。
塞特倒是没有被煽动,只是像以往一样抱着胸,不屑地看着神官们急得团团转,嘴里嘀咕着什么“胭脂俗粉怎可配得上埃及未来的法老…”以及“为了女人减少决斗的时间未免太过荒谬…”
塞特啊…虽然我也觉得不应该以这些占用决斗时间,可是你的这些思想也很荒谬吧…!
他扶住额头,总觉得他未来的好下属们个个身怀绝技,思想不俗。
西蒙语出惊人的能力不只是在政事上,还有这些男女家常上,老人对于那个行事诡谲的侍女所下的结论过于匪夷所思,他只记得那天借由身体不适匆匆退场,一直与塞特决斗到了深夜阿卡纳丁出面打止才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