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和我爸不亲,他老在单位,有时候十天半月才见到一次。他一回来就说我这不好那不行,玩也不能好好玩了,怕他揍我。”
“后来小学快毕业那会,我妈走了。我姑姑就把我接过去,她对我特别好,比过去更好。”许逍说:“可她越好,我就越觉得别扭。我不想做那种被别人可怜的小孩,就算是姑姑也不行。”
唐鸢忍不住探出眼睛,她很懂那种感受。许逍将她乱糟糟的鬓发往后顺好,继续说:
“后来到了学校,还是这样。明明我考了第一名,别人还是会对我投来那种可怜的目光,开始是老师,后来连身边的同学也知道了。那时候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别人却仅凭我的家庭就能随意可怜我、轻视我?”
这句话很轻,轻的让唐鸢兜不住眼泪,泪水顺着眼角滑进头发里,许逍伸手帮她抹掉,接着讲下去。
“自从发现,我再怎么证明自己,也改变不了别人对我的可怜态度后,就不爱去学校了。晚上打游戏,白天要么上课睡觉,要么逃课出去。网吧里是挺乌烟瘴气的,但是他们不会因为我没妈就可怜我。也说不好,我那时候为什么那么抗拒可怜的眼神,可能是她们一可怜我,我就想起我妈。我爸从小说,男人流血流汗不流泪,再怎么想我妈,也不能哭。”
许逍并不是一个爱说心里话的人,可能他是小时候骄傲惯了,也可能是被许爸教成了这种别扭的样子。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难过了会掉眼泪。
唐鸢很想许逍也能想哭就哭,但她没见过,这个男人宁可疼的昏死过去也不多哼哼一声,就好像他一直在克制着那些可能让自己变得脆弱的情绪,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无坚不摧的形象。
“是不挺矫情的。”许逍自嘲。
唐鸢就使劲摇摇头,又怕他不信,说:“没有。”
“我第一次见你,是你在开学典礼上讲话。那时候我们班好多男生都在底下议论你,我没戴眼镜看不清楚你的样子,只是觉得声音好听,稿子一般。”
“网上抄的模板,我不擅长写东西。”唐鸢接了一句。
她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晚上艺术节,你弹了两首特别慢的曲子,那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弹的是什么,也没有水平欣赏,在下面一坐,光顾着看人了。”
许逍脸上露出那种仔细回忆时才会有的严肃表情。
“弹的是古琴,忘记是什么曲子了。”唐鸢声音哑哑的,又说:
“我其实不喜欢弹琴,小时候我爸刚发起来,他有个生意上的朋友,他们家小孩学的是钢琴。我爸就让我去学古琴,好的古琴很贵,学的人也少。这样学成有面子,能压人一头。”
“难怪。”许逍用手背蹭了蹭唐鸢潮湿的眼尾:“之后再没见你弹过。”
“咱们一起去邻市比赛那会,我送了你一盒糖,那天本来是想表白的…”
许逍垂下眼睛半天没说话,唐鸢的心提了起来,她很久以后才看见糖果盒里的摩斯密码,那时候她已经难辨这份礼物最开始的心意了:
“那你为什么没说。”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十几岁的时候我泡在网吧打游戏,你已经走到非洲去拍摄迁徙的野象了。那种落差比你穿名牌我穿回力,冲击更大。”许逍笑了笑: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公园是叫上林波波,第一次听都懵了,在网上查了好久才找到。”
唐鸢笑不出来:“抱歉,我不知道说那些会让你感到压力。”
许逍摇摇头:“不该道歉,那些本来就是你的生活体验,是构成你的一部分。我只是怕自己太狭隘,够不到你的世界,反倒还把你拉下来。”
人生多以羊水为分界,有些人努力一辈子也越不过去那条河。处在两岸的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样,生活哲学就不一样。
十五岁之前的唐鸢还保有天真,以为这世界上很多困难单靠某种飘渺的感觉就能克服。
“那时候,唐家人和你说什么了。”
唐鸢流着泪,心里却不再有那种难以消解的怨怼,她清楚唐家人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对一个孩子更不可能有什么好话。
“没什么。”许逍不厌其烦地给她将眼泪擦掉,说:
“我只是很后悔,那天犹豫了太久,我去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我问了门卫,他说学校一个老师把你接走了,我就再没去找,对不起……”
唐鸢终是控制不住,她从来没有这么放肆的哭过。这些年来所有的痛苦被她自己用手捂住,不敢让其他人窥见,终于在这个夜晚能够旁若无人的释放。安静的小屋里传出阵阵哭声,那种尖细的声音和屋外嘈杂的雨声混在一起并不违和,像传说故事里山中精怪的午夜嚎叫。
无人知道,那是一个少女无辜的、不甘的、羞耻的、被困住的十年。